邵京华瘫坐在后座上,抽出烟点上,车窗降下来,夜风灌入,冷得人一颤,杨凯看见他暗晦不明的一张脸,沉默着,半晌听见邵京华开腔:“楠伊现在是主治医师了。”
杨凯想从他的声音里分辨老板的情绪,却是没有一丝涟漪,他附和道:“一一……”
邵京华拿着烟的手一顿,杨凯立即改口:“郑大夫确实是个人才。”
杨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郑楠伊的场景,在协和医学院博士生宿舍的楼下,他以为邵公子又处了新女朋友,医学研究生,怎么也得26、7岁了,结果从宿舍楼里转出来的小丫头,一张鹅蛋脸,如水杏眼,娥眉淡扫,高挑的个子,美则美矣,却像个高中生的样子。
那一年郑楠伊19岁,本博连读第六年,是医学院的传奇。邵京华25岁,清华毕业在金融街弄个小公司,正在创业初期,那一年,邵首长仍在世,是邵家鼎盛时期,也是他们最相爱的时期。
邵京华的视线越过杨凯,漫无目的地看向车行远方,声音幽远:“当年你就不该拦着我。”
杨凯感觉后背冷汗涔涔,眼前浮现郑楠伊挡在栾昕辰身前的画面,而那天所有人都在场,像一场壮烈的悲剧,幸亏没用悲剧的形式结局。
人们都以为邵京华结婚了,旧事早就翻篇了,只有整日跟在邵京华身边的杨凯才知道,他这个老板从来没放下过,烟越抽越凶,白日里程序化式的工作,不敢闲下来,也不肯闲下来。
他不提那个人,身边这几个朋友更是讳莫如深,今天在协和医院大楼外,杨凯看见邵京华和郑大夫见面的那一刻,他就知道,这事没得完了……
第二日楠伊上班,住院部例行查房。
楠伊在神外的入门师姐是赵婧,赵婧今年31岁,是功能性神经外科主治医师。
去年李主任给楠伊和赵婧每人安排了两个外院委派的实习生,看着倒是活灵活现的,还有一个本院直接下来的黄灿灿,却是个没心眼的姑娘,昨天跟着楠伊一起出门诊,埋头整理病例。
楠伊手下最近接了一个比较特殊的病患,早间查房过后,赵婧挤过来,在办公椅上一摊:“3床那个病患都住进来了,还在犹犹豫豫。”
楠伊头都不抬,迅速查阅今日的所有病历和手术安排:“他那个不用考虑,一级脑膜瘤,巨大。这个病人至少拖拉5年以上,已经错过了最好治疗期,即使这样,也必须切除,这东西虽然是良性,但是它还长啊。”
赵婧摆摆手,无奈道:“这话你得跟病人家属说,人家属一听是良性,说死都不肯做这个手术。”
楠伊抬眸觑赵婧,无奈道:“典型的病患心理,第一是怕术后的后遗症,第二是怕后期花费,但是你得把不治疗的弊端给他们说清楚,咱们是医生,有句话说得好‘佛门虽广,难度无缘之人’,实在讲不通,我们也没办法。”
赵婧呵呵笑她:“你这丫头刚上班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,当年救死扶伤,正义凛然那个劲呢!”
听了这话,刚起身的楠伊背脊僵直了一瞬,不禁想起2008年汶川地震,她是第三批队进入绵阳市平武县的。
那是一次人生罕有的经历,灾区如战场般残酷,而通信设施断链。
那时候她和邵京华在一起一年多了,两个人因为工作和学习的原因,经常半个月见不上一面,短信和电话成为联系感情的唯一通道,彼此还在朦胧的初恋期,想起彼此都是满心欢喜。
邵京华起初并不知道楠伊随医支援的事,直到听说,楠伊跟随支援队去了四川,当时的邵京华真的是急了,正在创业瓶颈期的邵京华抛下一切,几经周折在平武县找到了楠伊。
当时的灾区,停水停电停信号,运输阻断,再加上震后灾区连绵多雨的天气,见面的时候,干净的姑娘也变得邋遢。就是那时候,在简易帐篷里,邵京华跟楠伊终于挤在了一张床上,她在他怀里咯咯笑,俏皮的问:“邵京华,你不是有洁癖吗?”
邵京华摸着她的小脑袋瓜,故意气她:“嗯,你的确该洗澡了,都有味了。”
楠伊嗔怒,用手推他,她却被抱得更紧了,两个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,一张简易床,就是他们全部的天地。
赵婧师姐推推陷入恍惚中的楠伊,“怎么了?说你一句怎么还要掉眼泪啊!”
楠伊哂笑:“去你的!我准备手术去了。”
身后赵婧嚷着:“小丫头,你这在我之后转正的,手术总台数都超过我了,你小心过劳死!”
她不以为意的向身后摆摆手。
傍晚撤下手术台,楠伊在刷手的档口,听见杨超师哥跟她说:“听说今天接了一个VIP的病人,是个政界高官的家属,要做神经纤维瘤,点名要你操刀,小楠伊,你现在可以了啊,都有人钦点了。”
楠伊手上的动作停滞一顿,冲杨超哈哈笑着:“师哥,这手术太简单,你帮我接了呗!”
杨超怼她:“这么好的机会,接触些贵人,你还嫌弃。”
楠伊咧嘴笑:“师哥,咱们是凭本事吃饭的,手术刀在手,谁也不求!”
杨超笑骂:“对对!十年以后,你要做神外主任,还得别人求你。”
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出手术室。
还没到神外楼层,就接到了李靖的电话:“楠伊,到我办公室来。”
楠伊有种不祥的预感,她哭丧着脸,回更衣室更换衣服。跨进主任办公室,赫然看见坐在沙发里悠然喝茶的邵京华。
楠伊看他岿然坐在沙发里,修长的双腿自然交叠,灰色的西服硬挺,白色的衬衫熨帖光洁,见她进来,微抬眸,身未动。
李靖一张老脸挤满笑,平日里严肃的做派一扫而光,楠伊心想,这可是我们神外传奇人物,那是她还在象牙塔时的偶像,现在也难免世俗,左右逢源,应酬权贵。
她站在离沙发很远的办公桌前,笑吟吟道:“老师,您找我。”
邵京华看她避开了自己,也不在意。
李主任给楠伊介绍:“这是振华集团的邵京华邵董,昨天你也见过了,她爱人不是刚在你手底走过片子,邵董委托你把这个手术做好,楠伊,可不能给神外丢脸。”说完笑呵呵拍了拍楠伊的肩。
楠伊站在那,十万个主意心头过,竟是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说辞推脱,就剩下阵阵假笑。
邵京华起身上前,淡淡的说:“还要多麻烦郑大夫,对我爱人多加关照。”
楠伊听见“爱人”两个字,没来由的心底泛酸,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邵董放心,这都是医生应尽的职责。”
邵京华望着楠伊,不太习惯她满嘴虚情假意的客套,勾唇轻笑:“既然如此,不妨郑大夫送送我,咱们再探讨一下手术细节,就不劳烦李主任了。”
局面僵持在这,楠伊也不能当着自己恩师的面子,拒绝邵京华,李主任欣然同意:“楠伊,好好给邵董介绍一下,这手术很简单,邵董尽可放心,小丫头的技术科室里数一数二。”
假意寒暄过后,李靖把二人送出了门。
医院长长的走廊里,传来他皮鞋的叩击声,他们已经三年没有并肩这么走过了……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,又是写不尽道不出的情深意笃,却是恨满盈天的散场结局……
他感觉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生机勃发、野蛮有趣的郑楠伊了……
她感觉他也变了,不再是四九城里打马而过,桀骜张扬的公子王孙……
楠伊想开启一个话题,化解这份尴尬,嗓子里好像吞了块棉花,遇水更糊成一片,呼吸都困难了,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。
只听见邵京华嗓音低沉:“一一,这几年你过的好吗?”
楠伊不禁紧紧握了拳,稍许痛感让她清明,她心下凄凉,怎么算不好呢,2010年12月24日,平安夜他们分手以后,她倒是真得过了一段行尸走肉的日子。
好在她还有专业,那时候她还是个规培生,就没日夜地参加学术会,培训课,做课题,跟着导师上手术,无一场落下。时间把那份伤痛冲淡了,同时也带走了她11斤体重,170cm的身高,现在薄薄得好像一张纸。
她不知道怎么回答,毕竟当年是她拿栾昕辰做了幌子,把两个人最后一点希望都扑灭了,她不敢想起分手当天,天之骄子般的邵京华弯下腰,软了脊梁,恳切求她:“一一,只要你不走,我就当栾昕辰这件事没发生。”
她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何能残忍地笑出声,可是心里却碎成了千万片,眼泪含在眼眶里,怎么也不能落下:“邵京华,你还是回去好好结婚吧,我早就受够你这臭脾气了,最起码栾昕辰家里不会瞧不起我,跟你一起,只会被嫌弃!”
她甩开他的手,毅然决然和自己的青春割裂,和自己最爱的人背向而驰……
他们站在电梯门前,看着红色的数字在滚动,邵京华抽出一支烟,点燃了吸了一口,轻飘飘地道:“我希望你过得一点都不好。”
他冷眼看她,唇轻挑着,噙满讥嘲。
楠伊有万箭穿心而过的撕裂感,嘴角浮起一丝难看的笑:“邵董,您都什么身份了,还纠结这些事,有什么意思。”
邵京华看着她,眼底浮起厌烦的神情,电梯叮的一声打开在二人面前。
邵京华率先跨进电梯,回转身却看见楠伊没有进来,蹙眉看她,只听见她悄然道:“邵京华,手术我会尽力做的,咱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。”
电梯在几秒后关合,只留下邵京华落寞的神情,还有半句永远说不出口的话,是不是你过得不如意就能回来找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