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二十年四月,大明的京师,明明应该变得暖和的天气却不见好转,阴冷不说还下着雨,弄得满地泥泞,十分难行。
而即便是这样日子的夜晚,却还有人出动,来到外城的驿馆——不过,不是从正门进去的。
“啊——”一声惨叫后,驿馆内的人都被惊动了,门口岗哨原本正在打盹的驿卒更是惊慌失措,连忙循声赶赴惨叫声传出的地方。
而就在这时,二楼屋顶瓦片响动,见青光闪动,一个人影收起长剑,遽然跳走,消失不见了。
驿馆里的人最紧张的莫过于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一名力士,十八九岁的青年季桓之。他从听到叫声到赶至二楼,总共没有用超过五弹指的时间,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,刺客已经得手并且还从容逃走了。
季桓之点起一盏油灯,看着榻上胸口中了一剑,鲜血早已浸满亵衣的断气中年男子,就感觉自己的气都要断了一样。
因为这个被刺杀的中年人不是别人,正是此次受皇帝召特地从山西赶来北京的总兵官、同时也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长子,李如松。
不久前,宁夏镇原副总兵哱拜父子与蒙古河套部落勾结发动叛乱,连克中卫、广武、玉泉营、灵州等城,引得全陕震动,朝廷派去平叛的几支部队都吃了败仗。所以皇帝急召李如松进京,准备授予兵符。按道理讲,李如松本就在山西,离叛军很近,只需要把兵符和旨意寄送过去就可以了,但皇帝可能要面授机宜,所以才要坚持召见他。但没想到,李总兵刚刚到达京城,在下榻驿馆的当晚就遭到了不明刺客的刺杀。
“完了、全都完了。”季桓之两腿发软,几乎要瘫坐下去。平叛总兵官被害,对朝廷是个噩耗,而对季桓之本人更是噩耗。当他看到死人的时候,不禁意识到:这麻烦大了。
驿馆里的驿卒也走了进来,吓得浑身发抖,颤颤巍巍地问:“季爷,这怎么办才好啊?”
季桓之挠头看天——还真看到了天——屋顶有个窟窿,细丝般的雨滴不断飘落进来,这一定是刺客潜入进来的入口。
现在山西总兵死了,那么自己连同驿馆守夜驿卒,都要承担巨大的责任,严重点可能要人头落地。可如果能抓到刺客,兴许还有救。季桓之想了想,觉得时间紧迫,事不宜迟。于是他解下锦衣卫腰牌对驿卒说:“房间的东西都不要动,你们先拿着这块牌子,速速遣人去南镇抚司叫开门喊人过来勘察现场。我去抓刺客。”
吩咐完,季桓之便两步蹿上房梁,顺着屋顶窟窿爬出去,四面环视,搜寻刺客踪影。
猛然间,他发现北面二十丈开外的一处屋顶有一个瘦削的人影,这么晚的雨夜还在屋顶上跑的,想来除了刺客也不可能是别人了。于是他立刻迈开步子追了过去。
一开始他不想惊动对方,所以不管是走还是跳,都尽量轻轻的。然而那人十分警觉机敏,听见身后砖瓦声响,回头一瞧看见有人跟在身后,便立刻加快了速度,试图甩掉季桓之。
季桓之只能叫一声“刺客休走”,疾步赶上。
二人一前一后,在屋顶间跳跃追逐。因为下雨的缘故,砖瓦极其湿滑,脚底下稍有不慎就会摔倒。可那刺客每一步都好像蜻蜓点水一样,脚尖像是都未触碰到瓦片,轻盈的身体便往前跃了一大步。而季桓之跟在后面,既要追上距离,又要小心脚底打滑,神经紧绷,很快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。
二人已经追逐了一整片街区,那刺客回头看了眼他,发出轻蔑的一声笑。
季桓之被这声笑激怒了:驿馆行凶,害得我要承担责任不说,竟然还敢耻笑我?他调整气息,也试着学那刺客的步伐,一跃一大步,一跃一大步的。很可惜,他没有找到窍门,更累了不说,和刺客间的距离还拉大了。
那刺客突然停了下来,季桓之喘着粗气追了上来,眼见还差不到十步的距离,只见刺客兀地跃起,复又拉开的距离。
“竟敢戏弄我!”季桓之拔出刀,当做拐杖拄在屋脊上,另一只手撑着膝盖躬起身子喘气。
而那刺客就站在他面前不到十步,双臂抱怀,歪斜着脑袋看着他。
“你——”季桓之简直气疯了,可他说的却是“你真是自找的”,接着他忽然抬起左手,中指轻轻一扯,一支弩箭从袖中射了出去。
那刺客猝不及防,被射中了左小腿。他恼恨地瞪了季桓之一眼,旋即转身逃离,不过步伐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轻盈了。
师父留给我的东西还是有点用的。季桓之拢好袖口寻思道。
那刺客连续越过几处屋顶,而后跳下院墙,没入了一丛花苑。季桓之担心刺客再伤人或是利用人质进行威胁,也连忙下了院墙,不得已闯入了别人的家。
穿过栽种着各种奇花异草的花苑,季桓之跨过洞门,这才发现雨已经停了。而这时,院内一阵琴音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“这般深夜,究竟是何人弹琴?”季桓之心中起疑,甩甩刀上的水,插回了鞘里,循声看见了院中的凉亭,而亭中有一身着湖蓝衣服的女子,眉若远山,瑶鼻樱口,正以纤手抚琴,飘飘然仿若仙子。之所以他能看清楚那女子的样貌,除了他在雨夜行动了多时适应了昏暗的缘故外,还有就是亭中石桌上的古琴旁放了一盏提灯。
“你是……锦衣卫?”那女子看清季桓之衣装,顿时花容失色。
季桓之知道自己这身皮吓到了对方,忙上前几步赔笑道:“姐姐别怕,在下是来追捕刺客的。喔,对了,这般深夜,姐姐为何会在凉亭抚琴?”
女子害怕道:“刺客?我们凤鸣阁怎么会有刺客?”
凤鸣阁?季桓之想了想,记得南镇抚司的同僚曾提到过凤鸣阁,这是家妓院。原来这女子是妓女,我还当是哪位员外家的闺秀呢。因为妓女是贱户,社会地位低下,季桓之虽然依旧保持礼貌,但称谓却从“姐姐”直接改成“你”了:“我是南镇抚司的人,现在正在缉拿驿馆行凶的刺客,适才我看见那犯人逃进你们凤鸣阁的后院,所以才追过来。你有没有看见?”
“什么刺客?奴家不知道、也没看见。”
“不知道?”季桓之大步迈进凉亭,站到那女子面前。
女子身子往后一佝偻,几乎要蜷缩起来,显然是怕极了。而正是这么一让,她侧坐着,不免令半边臀部撑起衣裳,引得季桓之忍不住一瞥。女子意识到对方在盯着自己的臀部看,又忙坐正了,扯了扯裙摆,尽量挡住自己下身的曲线。然而这样的行为偏偏又使她的双丸撑起上衣,使得季桓之的目光又游移到了上面。
女子清咳了一声,问:“你不是抓犯人吗?”
“噢——”季桓之转动了下眼球,正视女子的脸说:“不错,我想问你是否看见刺客?他左小腿中了一支弩箭,大概这么高,挺瘦的。”
见季桓之不再盯着自己的关键部位看,那女子脸上的红晕才渐渐淡去。她答一声:“没有。”
“真没有吗?那可难办了。”季桓之心里叹道:唉,都什么时候了,我是来抓刺客的,怎么和一个烟花女子聊上了,若是耽误了时间,让刺客逃走了,我的罪过可就大了。于是他迅速观察女子的四周,看能否找到些线索。很快,他就发现了地上几滴红印。
“这是什么?”季桓之指着红印问。
“这……”女子瞥了眼他腰上的刀,舌头都捋不直了。
“血吗?”季桓之盯着女子,同时单膝蹲下,用手指揩了下红印,放到鼻尖一嗅——
原来是朱砂。
发现是虚惊一场后,女子手摁胸口,气息忽长忽短的。
季桓之站起来问:“不是血,你这么紧张干什么?难道人被你藏起来了?”
女子拼命摇了两下头,大气都不敢出。其实她并不会怕季桓之那仍显稚嫩的白净脸庞,她怕的只是那一身制服。女子本想摆脱这个愣小子,但发现对方大胆地用目光侵略自己时,难免有些恼火,她也瞪大眼睛看着季桓之,问:“差人不是有公务吗?”
“嗯。既然你没有看见刺客,那我便去其他地方搜一搜。”他转身准备走,又觉得如此唐突,太过无礼,方才回头问一句:“还未请教,你姓甚名谁?”
“我姓王。”女子觉得,对于如此无礼的小子,回答这三个字已经是她最大的忍让了。
“我姓季。”告诉对方自己的姓,也算有礼有节。而后季桓之想要继续在凤鸣阁内搜查。
可这王姓女子却试图阻止他:“凤鸣阁也不是寻常的地方,怎么能让你擅自搜查?”或许是看出了季桓之涉世不深,在锦衣卫中职级又较低,女子说话也胆大了起来。
季桓之闻听此言,方才把同僚有关凤鸣阁的话完整地想了起来。
若说京城的勾栏院一共三十八处,有高档有低档,而最高档的莫过于凤鸣阁,上至王公、下至朝臣,有寻花问柳兴趣的,都推崇凤鸣阁。而凤鸣阁的女子从琴棋书画到兵法、剑术、乃至舞蹈,一一研习,不一定全有,但基本都不放过,她们的衣食住行尽皆按照世家之女,一言一动、一颦一笑,比之使相千金都毫不逊色。不然显不出专业。更有甚者,谈起兵法竟然滔滔不绝,论起诗词更是足以让士子汗颜。
难怪,那刺客身材瘦削,个头不高,体态轻盈,搞不好真的是凤鸣阁中习练剑术的妓女。季桓之如此想着,又转回来,盯着女子道:“如果不介意的话,你能不能撩开裙子,让我看看你的腿?”
“你——你竟敢羞辱我?”女子愠怒。
季桓之没有侮辱对方的意思,他是想看看女子腿上有没有伤口。但显然,撩开裙子看腿这种话更适合对卖肉的暗娼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