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方是骊山。
骊山脚下,有灯火的建筑是李氏皇陵。
李氏皇族建国逾八百年,国祚绵延,多亏当年这块坟地选得好。
群山连绵、平地开阔,一汪碧水环绕,形成双龙戏珠的格局。
历代皇室宗亲和得了恩赐的大臣,都葬在此地。
谢绾下马,接着将哑女也拉了下来。
在哑女惊愕的眼神中,用竹筷刺向马腿,逼着马儿独自朝西边奔去。
她解释道,“我们逃亡这一路上,虽有无数尘烟,但马蹄必然会留下踪迹。”
“若我预料不差的话,现在兵营已经闹开了,李承赫和李渊一定兵分两路已追了过来,他们的马儿好,脚程又快,半个时辰之内必定会追上。”
“如今,只能放个烟雾弹让马儿往山里跑去,你我去皇陵躲过这一劫。”
谢绾说罢,不等哑女反对,便拉着她钻入矮松之间,朝皇陵潜伏而去。
情况危急,需要争分夺秒。
神魂失守的哑女路过野松时,脚下一滑,拽了谢绾一把。
谢绾没在意。
哑女的袖子却被松干划破,留下一角衣袖挂在树枝上。
衣袖迎风晃动,像树立的旗帜一般,无比显眼。
哑女看到这一幕,眼底闪了闪,却并未将那衣袖给扯掉。
……
兵营外两公里处。
黑甲卫率先发现了那架被遗落的马车。
车夫躺在尸体中间,不知生死。
而那八具尸体,数了数,确实少了一具。
黑甲卫的刘千户面色难看地跪在地上,向李承赫请罪。
“都怪属下粗心,若刚才将所有尸体抬完检查一遍,便不会出现如此疏漏了!”
李承赫拽着缰绳坐在马上,眸光冷厉。
“不是说跑了两个吗?”
“尸体为何只少了一具?”
他纵着马儿,绕着车厢绕了一圈,瞥见那车辙上的血迹时,眼神微顿。
冷声吩咐,“把马车翻过来。”
黑甲卫合力将马车横翻过去,露出底下的棕木底架。
只见那榫卯相接处,有一道道手指勒出的血痕……
李承赫薄唇紧抿,眸中暗潮汹涌。
暗度陈仓、声东击西、这一套兵法,谢绾倒是玩的明明白白。
有这本事,他真该给她封个将军当当,而不是跟她玩这种幼稚的寻人游戏。
深吸一口气,强压住那暴戾的怒意,李承赫顺着马蹄倒逆的踪迹,朝北望去。
“今日,生擒谢绾者,赏银万两。”
……
黑甲卫前脚刚走,紧赶慢赶跑过来的李渊也看到了满地狼藉。
他还没开口,身后的斐香衾已捂着胃部,难忍不适。
纵然知道兵营里的女子,卑贱的跟草叶一样,没一个好活路,可她看到这群被凌虐而亡、死后连具薄衫覆体都没有的可怜人时,仍忍不住,从灵魂深处,升起对这世道的厌恶。
诚然,数万大军战功赫赫。
可这些女子又做错了什么?
可倘若没有这战功赫赫的大军,两国异地而处,安朝的平民女子,说不定会遭遇更残忍的虐待……
兴,百姓苦,亡,百姓苦。
女子作为百姓的最底端,又能快活到哪里去?
说白了,这本就是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世界。
你若不能成为那楼阁最上层的人,那你注定要被最上层之人,奴役、蔑视……
斐香衾脱掉了自己的外衫,丢在那几具尸体之上。
再抬眸时,眼底已无悲悯,尽是决然。
“驾——”
她跟上了李渊,朝那滚滚浓烟里追去……
……
谢绾摸进了墓地。
这座地下的宫殿,比京城内的王侯府邸还要辉煌。
巨大的立柱都是从山洞最深处挖出的山石堆叠而成,花纹艳丽的石柱,不用绘刻图案,便已足够惊艳。
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,如夜空中的星辰一般,错落在每一个烛台之上,将这宽广的陵墓,映照成浩瀚的天宫。
每一个墓室、每一扇石门、每一处棺椁,皆精工细制,各成风格。
哑女跟在谢绾身后,看得目不转睛,忽然,像发现什么似地,指了指左边的拱门。
绕过拱门。
谢绾抬头望去,下一刻,被震惊得几乎失声。
整整一间墓室、用金银做枝干、用碧玉做树叶,用宝石做花瓣,用琥珀做花蕊,绘制了一副数丈长宽的巨幅画卷,绿树点缀、芳草萋萋,群花争艳,美的好似三月的江南,璀璨夺目。
可在这阴冷的墓室之中,那份美,又带上几丝邪异。
不仅如此。
墓室之内,是几十个身穿绫罗绸缎的少年少女。皆是木偶做成,雕刻的惟妙惟肖。
有的抚琴、有的作画、有的对弈、有的在扑蝶。
活灵活现,好似真实的景观一般。
谢绾走近时发现,每一个木偶的背后,皆用钉子钉了一张黄纸。
纸上,写着生辰年月和出生住址。
这是……
她眼底闪过惊骇,后退两步,面色煞白。
这些,都是殉葬的童男童女!
到此刻,再看这华丽妖美的墓室,谢绾哪里还会生出惊艳之感?
浑身,起了嶙峋的寒毛和凉意。
这一座座石雕石刻……全都是百姓鲜血浸泡出来的人血馒头。打造这间墓室之人,更是一群毫无人性的畜生!
这几十名童男童女……背后,是多少个痛哭流涕哀伤至极的父母?又是多少个彻夜难免支离破碎的小民之家?
谢绾不敢再看。
她怕再看下去她会忍不住烧了这陵墓。
倒不是不敢烧。
而是陵墓底下的空气,本就晦涩不流通,若墓地再起一场火,只怕她难逃此劫。
更何况,外头还有风声鹤唳的追兵。
忍下心头的怒意,谢绾出了这诡异的画殿,寻了一处幽静的墓室。
这墓室虽狭窄,却是青石铺就而成,让人心神跟着沉稳下来。
看着碑文上的介绍,谢绾知道,这处墓室里头葬的是几位和亲公主的衣冠冢。
花样一般的年纪,为了国家的安宁和社稷,死在外疆,尸骨全无。
但因为有皇室血脉,也得了当朝皇帝的怜悯,赐了两件衣裳首饰葬进皇陵,可得后世香火。
谢绾眸光复杂的撬开一口棺材,发现里面光洁如新后,心情终于好了些。
她对哑奴点了点头,率先钻进棺材里。
此地,有贡品、有酒水、还有金丝软垫做成的棺椁,更可以躲避外面的逃兵。
奔波了这么多天,死里逃生那么多回,终于,让她找到个安稳休养的地方。
管他三七二十一,先睡上七天七夜再说。
谢绾合上棺材,漏了一条通气的缝隙后,仰面躺在棺材里,沉沉睡去。
一旁的哑奴看着昏然入睡的谢绾,双眸深处,尽是震惊。
谢绾睡了,她一个人在这墓室更没法淡定了,只觉处处皆透着诡异。
咬了咬唇,难忍那俱意,她找了紧挨着谢绾的那抬棺椁,也翻了进去,学谢绾一般,留了一条缝,而后闭上眼,酝酿睡意。
可一闭眼,总觉得耳边身边有奇怪的声音。
似乎还能听到孩童的呜咽之声。
浑浑噩噩间,她猛地睁开眼,眼底血丝密布,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棺盖,半丝睡意都无。
……
皇宫。
李沁儿龇牙咧嘴地忍着身上的痛意,换上了夜行的黑衣。
头发扎成高尾,飒朗若江湖女侠。
贴身伺候她的宫女快急哭了,恨不得跪在地上求她。
“公主,贤妃娘娘下了死令,说再敢放您出去,便将满院子宫人的腿给打断。”
“求求您了,您过些天等贤妃娘娘的气消了再出宫吧。”
“公主啊,贤妃娘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,刚才六皇子同娘娘为您求情时,娘娘连六皇子都骂了一顿!”
“京城里到底有谁,让您这般不管不顾地,日夜往外头跑。”
“公主……”
五公主去意已决。
她深吸一口气,看向身下的宫女风荷。
“李承赫他不是正常人,他就是一个脑子进水的变态。”
“谢绾姐若真被他找到,再落到他手中哪还有活路!”
风荷面色更白,“公主,隔墙有耳……”
这后宫里头,哪个宫殿里没有太子的人?她们贤妃一脉既没有得意的母家,也没有受宠的娘娘,更无撑得起门面的皇子,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可不敢随意辱骂储君啊!
五公主看见风荷的面色,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,冷笑一声。
“他是储君我才能骂两声,若他不是储君,但凡他是李渊那个蠢货,我早拿鞭子抽上去了。”
这么多年,她作为宫里头唯一的公主,深得昭和帝的喜爱,又不是没抽过这些皇子,左不过讨来几声责骂跪两天佛龛罢了,又能怎样?
只是……
五公主看着跪地不起的风荷,到底有些心软。
母妃虽然性格温和,但惹急了动起手来,绝不会心慈手软。
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
若真发现她夜里又逃出去,只怕底下这些人……要遭罪了。
五公主冲风荷招招手,等风荷跪行过来时,她举起了案桌上的花瓶。
郑重地看着她,“你来还是我来?”
风荷一脸茫然,“什么来不来……啊!”
下一刻,五公主举着花瓶,在风荷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将她敲晕。
而后,帮她换了自己的衣衫,将她拖至榻上。
弄散了她的发髻,又贴心地为她盖好被子,这才满意。
这回,母妃总怪不到宫人身上了。
是她敲晕的。
五公主唇角微勾,吹灭了屋内的灯烛,打开后窗,一跃而出。
……
李承赫率领的追兵停在了岔路之上。
身下的踏雪马打了个响鼻,喷出一片白雾。
岔路向西,是绵延的群山。
岔路向北,则是骊山皇陵。
探路的黑甲卫观察了地上的行马痕迹之后,向李承赫报信。
“殿下,马匹一路向西,应该是往长恨山去了。”
“此山绵延上千公里,常年云雾缭绕,不知深浅。”
“若谢氏进了此山,肯定只敢在外围活动,不敢入深处。”
“属下有一计,不如兵分三路,成环形追击,封锁长恨山外围,等着谢氏自投罗网。”
李承赫正要答复他时,眼底一闪,忽然看到了一角衣袖。
他亲自下马,来到那松柏小道上,扯过那血色斑驳的袖子。
触手一片粘腻,是新鲜的血迹。
李承赫冷笑一声,心中已有决断。
“三分之一的人朝西追去,务必追上那匹烈马。”
“剩下的三分之二,随孤入皇陵。”
……
皇陵门前。
镇守的士兵看见他时,纷纷跪地让行。
李承赫扫了一眼身后的黑甲卫,沉声吩咐。
“所有武器摘下,盔甲卸掉,鞋上的尘土擦干,进去之后,不得破坏墓内的任何器物。”
他到底还是姓李,进祖宗的墓地,需得有些忌讳。
“是!”
众兵将卸甲间,远处传来三皇子李渊恼怒的阻拦声。
“李承赫!你今日敢进皇陵一步,明日我便向父皇弹劾,夺了你的太子之位!”
李承赫凤眸微眯,看向声音的来处。
只见三皇子匆匆忙忙从战马上下来,三步并作两步,庞大的体型如一团黑风一般,迅速冲到陵墓大门前,满面怒容。
“你疯了是吗?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?”
“你知道皇陵是什么地方吗?这是李氏列祖列宗的安息之地!为了一个女人,你竟然让他们全冲进皇陵里找人,若冲撞了祖宗魂灵,你百死难辞其咎!”
李承赫没有理他。
看向了他身后,因为赶路而忘记佩戴面纱的斐香衾。
眸光含煞,杀意一闪而逝。
“原来是你。”
他和斐家相识多年,自然知道斐家的一双儿女。
儿子胆大包天敢惦记他太子府的人,女儿更狠,不择手段,竟然在背后插了自己好友一刀,将她当作筹码送给了三皇子来谋夺人情。
斐家,废的不冤。
想杀死眼前这个斐氏女,他有一万种办法和手段。
但此刻,他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。
转眸,看向那一批已准备就绪的黑甲卫,冷声道,“进去搜人,每一个角落,每一处棺椁,都掀开给孤搜仔细了。”
“还是那句话,谁先活捉谢氏,谁去太子府领那一万两悬赏。”
兵将们摩拳擦掌、目光灼灼,跃跃欲试。
可三皇子李渊却气得表情都扭曲了。
他抓着长刀以身做盾,挡在那墓室门口。
怒不可遏,“李承赫!你说的那是人话吗?你到底姓不姓李?你让他们翻开棺椁寻人?”
“李氏立国近千年,在皇陵行如此荒唐之事你是千百年来头一个!”
“我现在不仅怀疑你能不能当好太子了,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是我李氏血脉!”
“简直滑天下之大稽!”
“若今日真让你进去寻人,我李渊死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?!”
“我告诉你李承赫,今日你想进去搜人,只有一条路,那就是从我李渊的尸体上踏过去!”